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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5-9-23 16: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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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丝什么话也没有说
我穿过时暗时亮的沙土路来到这里。宝丝已经到了。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。想了想,我开口说:
“你现在看上去很好。”
没有回应,意料之中。我接着说:
“他已经死了。他们在库页岛附近找到了他的遗体。冷的。
“冷气团从他的西侧和南侧侵入,一点一点,到最后,死了。
“最后两天他跑得飞快,一天就跑了一千五百多公里,或者一千六百多?总之,异常的快。
“从他们的调查来看,大致是刚好碰到东亚大槽的建立、加深,来自中西伯利亚的冷堆不断补充南下……他刚好在槽前……
“显然,这样的飞奔拖垮了他的结构,也带走了他的生命。当他们在那边发现他时,已经没有作为热带气旋活着的热度了,就是说,你明白——就是变成锋面气旋了。
“他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变成这样。他肯定想不到,当他在菲律宾东边的时候,肯定想不到。
“但他还是着实可怕,硬撑着从头到尾,依次登陆遍了日本的四个大岛,从九州岛开始,一个接一个。
“要知道,早在他路过台湾岛的时候,身体就几乎已经完全烂掉了。完全——烂掉了。
“尽管如此,他还是拼命地向东北方逃跑。是因为害怕吗?原来,他也有害怕。
“当他从刚吕宋岛出海时,样貌实在可怖,身躯已经血肉模糊,但仍然张着血盆大口咆哮,非常恐怖。
“重伤之后的挣扎,最为疯狂、歇斯底里。
“南下的东北季风,干、冷,掠过他身上的声音,就像狼嚎。
“他可能以为再出海就好了——但是,怎么可能,哪里都能像菲律宾海那样。
“不知道北太平洋的寒冷有没有让他清醒,或者会后悔?——当然,这个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。
“看他留下了什么。”我掏出一张纸条,念上面的字。“菲律宾83人,台湾31人,日本14人。”
我抬头,看不到她的表情,然后,我继续说:
“不过总之,他已经走了,再也不会见到他了。
“再也不会见到他了,这一点你可以放心。
“我知道,你不会同情他的。
“当初他做的那些事——对你做了什么,你肯定不会忘记。不过,如果你能忘记,那是最好的,最理智的做法。
“没错,他曾沉重地伤害过你,但是,我们也清醒地知道,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。
“你现在在菲律宾以东,只有你自己了,不是吗?你现在——我看看——994hPa,正在慢慢加强,一切都变好了,对吧?
“你要比亚历克斯好太多了。亚历克斯——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热带风暴,普通,弱小。要不是幸运地经过Rota岛,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。”
我知道她对亚历克斯的态度微妙,但亚历克斯的故事还是有必要说的。
“我们从云图上几乎找不到他的痕迹,从头到尾都很难找到。他比他的一条螺旋雨带都要渺小。
“他不动声色地就吞并了亚历克斯,若无其事。
“你也许会恨他。但亚历克斯连恨是什么都还不知道时,就已经消失了。或者更准确地说,被撕碎了。
“虽然从路径图上看,亚历克斯像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在了他的怀里。
“他成全了他的统治梦。谁知道,他想要的还远不止那么多。
“当时你就在旁边的,没错吧?你就在旁边。你应该看得很清楚。
“所以我不太明白在那种情况下你还是选择靠近他。
“不过,你比阿莱克斯聪明很多。你还是懂得保持距离的。
“并且……”我停了一下,想了想,还是换一句别的吧。
“我听说过他早时最崇拜的前辈的是三年前的安杰拉。他有没有和你说过?
“安杰拉是什么样的台风?菲律宾历史上损失……第二,嗯,第二惨重的风暴,近千人遇难。一百五十五节。*截止1998年
“他所向往的是这样的台风。
“不仅如此,而且,他的崇拜还非常冷静。他不仅知道安杰拉的强,更察觉的到安吉拉缺少什么。
“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会那样不遗余力地碾碎暖池里的其它同类吧。
“他还清楚地知道,他在哪些方面要表现得比安杰拉更好——按照他所理解的‘好’。
“所以他携带着清晰正圆形态的风眼踏上吕宋岛,这是前所未有的。
“毫无疑问,那是一场噩梦。
“这是刚刚的消息——我们来看看——八万五千余栋房屋被毁。
“……阵风据估计达到296 km/h。
“……在La Trinidad,他降下了1116毫米的雨量,在24小时内。
“……六个省宣布进入灾难状态。
“还有很多,我们不用再列举了,对吧?”
宝丝依然一言不发。我接着问:
“那时候你在哪?雅浦岛附近?
“那时你是不是在想这个引你靠近的风暴怎么会把你搞得伤痕累累,哈,是这样吗?”我想,这时候,要气氛显得轻松。
“不过,你是幸运的,在那种情况下走了出来。东北方的高空冷涡,挽救了你,不是吗。你看你现在,一切变得越来越好了。
“当时你的情况实在糟糕。在他遮天蔽日的卷云之下,不容许其它气旋环流的存在。
“要不是他后来跑的飞快,你可能很难坚持那么久了。要不是他的逃走,菲东海面也不会恢复常规的秩序啊。
“所以,总之,最糟糕的时间你都挺过来了,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呢?现在菲东是你的了。
“他带走了他自己,却带不走这些西南季风,菲律宾近海、丰富的水汽输入,还有比这更好的吗?
“所以,接下来要好好往前走了。过去的也只能让它过去。你现在看上去比以前好太多了。”
其实并不太好,宝丝看上去还是乱糟糟的。高卷云和低雨带向各个方向凌乱地延伸,整个看起来像一个麻雀巢。我抬头向天空看去。
现在台风岛的天气怎么样?蓝色天空下分布着许多大块的立体的云,上半洁白耀眼,底下则被灰色浸染,一块一块地悬浮在四周的海上,我不知道这种天气算是晴还是阴,也就不能贸然地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了。
所以,还有什么可以说的?我还是需要保持继续说话,否则就要形成一种无尽的沉默了。我继续说:
“去年是历史记录上最强的厄尔尼诺……今年转成了拉尼娜,也是历史级别的。
“并且,太平洋十年际涛动也要转冷了。这是个世纪末的变革时代,总的来说,并不是适合个西北太平洋热带气旋的时期。
“然而压抑的时代总是会诞生疯狂的东西。”话题又回到了他身上,那就接着说吧。
“疯狂的……我们将这解释为,对荣耀的极度渴望,这导致了他的疯狂。除了王者冠冕,他的心里没有别的东西——某种意义上,这也是一种纯粹。但,所以,他不会在乎别的什么,也根本不会在乎你。
“我想这样的局面也不仅仅是他自己造成的。
“今年的大气环流完全乱套了。
“他是今年里来到菲东暖池里的第一个有名字的风暴——十月了才等来了第一个。
“于是,他的出现带动了暖池长久以来积郁已久的躁动。
“在那里,他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,就由热带风暴成为超级台风。
“即便这样,他的领地的膨胀速度仍然赶不上他膨胀的欲望。
“我不明白的是,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暖池,但他却用这样的能量去更加强烈的索取更多——台风都是这样吗?
“我在云图上看到了他的样子,即便是在遥远的卫星上看他,也能感受得到,一种试图吞噬一切的野心。
“也难怪,你就在他身边,你离他太近了,所以,所以你看不清他的全貌。
“那是一场灾难。他几乎真的得到了一切。跨赤道气流恰到好处的到来,长波调整之下——西风脊的建立带动副高西移加强——低空强劲的东风,注入到他的环流里。
“高空环境也无可挑剔——南亚高压的一个单体刚好落在他的头顶,完美的,全方位的流出,西北太平洋最好的配置。
“他的外围流出有多么强劲”我抬头看了她一眼,“你是知道的。”
“他的胃口太大,在加强阶段,聚集在他周围的饱满厚重的对流雨团,一开始,我还怀疑他能不能吞的下。
“不知道他要怎样才会满足。155节,879百帕,硕大的暴风圈,历史第五的直径——我们所知道的。
“去年这里一共有11个超级台风,今年只有他一个。不过一个就够了。
“毫无疑问,既是若干年后,他的名字还将会被反复提起。
“然而他并不关心关于他的评论。我想起有这一句话‘空虚的内心才需要漂亮的数据来装饰自己’——六年前盖伊说的,我想,这也是他想说的吧。大概,在他看来,好像即便是实测他也不屑一顾。
“让我不解的是,他不关注外界对他的看法,那他这样拼命得到又是为了给谁看?
“他渴望成为王者,在这一点上,我觉得他几乎真的做到了。
“那天傍晚,我在的GMS卫星拍摄的图像上看见了他,当时,夕阳投照在开阔的云顶上,眼壁上闪耀着金色的辉光,舒张的螺旋雨带揽入海洋与岛屿,锋芒毕露的台母像是……像是在剑指着领土的扩张。
“有一瞬间我也恍惚了,一种忽然间万籁俱寂的感觉,让我想起台风岛上的图腾柱,像是恢弘的威严在时空中的凝固。
“但这只是假象,这是信息和摄像技术所营造的假象。
“我们对他的了解,难道不比一组二维数组更真实吗?
“然而这里最好笑的是,在他活着的时代里,我们都清楚地知道,他是一个残忍的杀-手,到了他死了之后——可以预见——很多年后却会把他缅怀为王者。这是什么道理?
“时间冲刷之后留下的东西有时候会出乎我们意料。
“这里,我们要知道,一个事物的形象,往往不是由它自己决定的——逝去的东西无法再亲自描述自己;它的形象,将由第一批讲述它的人来描绘。
“所以,我们需要清醒地认识他。
“有时候,我们会被一些表象所蒙蔽。因此我们,要保持理智。
“什么样是理智?就是——比如当看到他的模样时,不要被荡漾的感性所打动——也就是说……大致就是这个意思。
“你肯定已经意识到,在那具欺骗性的面孔之下,深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内,那是一颗暴虐的心。
“没错,两幅面孔,正面和反面,从太空中看到的和从地球上看到的,可以说,这是一种骗局。
“我知道你自己也非常清楚,你其实自始至终对他都没有过好感,不是吗?
“现在”我认为自己说得有点语无伦次,我想了想,“暖池是你的了。他已经走了,彻底地离开了,这里完全是你的了。
“来这里,也是为了告诉你真正的他,他的全貌,你能看到的和你看不到的。也希望你不会和他做同样的事。”
她当然不会的,这个用了一周的时间徘徊在热带低压和级的弱小身躯,显然积聚不起任何伤害的能力。并且,他身上杀戮的天性,她也更不会有。
“你的路才刚刚开始,不是吗?”
我想想……以经验来看,十月下旬,带状的副高,她的路径可能是平稳向西,普通的热带风暴,刚刚经过超级台风的海水不会太暖,无非再加强一点点,穿过菲律宾中部,横过南海,再到越南,平凡。可能会有一些降水,但不会太严重。没什么问题。
就这样了,除了她的一语不发让我捉摸不定,但这无所谓了。基本上可以交差了。
“没错,我们必须要忘记一些事,才能去记住一些新的事情,对吗?
“并且,我们不会因为被伤害而再去伤害别的。我们都明白。
“他把菲东留给了你,当然,我知道你不会像他一样的。”我对面前这个安静的气旋说,“你和他完全不一样,你是不会走上他的老路的。
“平凡就是美好。成为一个普通平凡的热带气旋,这才是最好的。
“你可能不知道,在台风岛,每一个能叫得上名字的台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——外界给他的痛苦和他给外界的痛苦。”
我又忽然觉得有些话还没有说完:
“然而我不知道的是,海洋之母的秉性是平静与温和,为何她怀抱中却长成了那么多暴躁的灵魂?
“十天之前你和他还有亚历克斯,都是安安静静排列在远洋的东风波。本以为从头到尾都会是这么简简单单。但是十天之后,你们的差别怎么会如此之大?
“距离稍近的已经消融于无形,稍远的则已经天各一方,你们的世界很有意思,也的确让我们捉摸不透。
“今年的台风都很怪。当然,每一年的台风都是很奇怪。
“他们用了浮标、投落仪、雷达和卫星,去试图了解你们的一切。
“然而,这样的了解,总是还差那么一些。”
还有什么要说的吗,我想了想,没有了。漫天的云朵依然沉静地漂浮,它们大概懒得动弹。于是我起身,说道:“那么,就是这些了。我告辞了。”
后记
两天后宝丝成为超级台风,再后来她几乎复制了谢柏路径,如果还有一些区别的话,就是宝丝将路径瞄向了更加人烟阜盛的吕宋岛中部,并且后来一度危及华南沿岸。我试图告诉我自己,这只是因为副高季节性的南落和西伸而已。宝丝在菲律宾、福建和台湾一共带走了三百余人,以及数十万计的房屋。在那之后我就辞了这个工作,离开了台风岛。两年后,西北太平洋海域启用了新的台风命名制,我想,那该是个新的时代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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